那个夏天的蝉鸣比哪一年都聒噪,教室窗外枝桠疯长,却总也挡不住烈阳。

十来岁的时候,传言总是跑得飞快,少年人没有秘密,每一件事都能变成众所周知。

稀落的灯火在院子里分割出明暗,江添就站在那片影子里,身量很高,有着少年人特有的利落轮廓,又不过分单薄。他单肩背着书包,拇指勾在黑色的包带上,一直偏头看着别处。

这座城市每条老街都有梧桐,在车流人海边一站就是很多年,粗壮的枝叶纠缠交织,遮天蔽日。

太阳只能从缝隙中投照下来,在地上留下斑驳的痕迹,行人就在光影中穿行。

白马弄堂外的这条街有不少流动餐车,车前是热腾腾的白雾和排队的人。

正午的梧桐外透着安逸,老人聚在树荫底下喝茶聊天或是摆着凳子下象棋,除此以外处处都是昏昏欲睡的夏乏之气。

那天的学校安逸得一如既往,午休结束的铃声尚未响起,就连鸟都蜷在树荫里昏昏欲睡。从身后扑撞过来的人是这片沉静里唯一鲜活的存在——江添感觉自己的脖子被人勾住,惯性连带下,两个人都踉跄了几步。他讶然转头,看到了盛望意气飞扬的笑。

十六七岁的年纪总是容易尴尬,某句话、某个眼神、某次接触都会让人收敛起来,不明就里、不知缘由。

夜里的市区依然灯火通明,冷暖交织成片。

这个年纪的男生格外在意自我空间,总试着把自己和长辈分割开。门不能随意进,东西不能随便碰,楼上楼下是两个独立的世界。

离婚只是因为观念不合,不至于伤筋动骨。

牛顿有三大定律,社会主义有基本和主要两种矛盾,他 16 年的人生却只有一件事想不通——人为什么要喝酒?

江添:「我说其实可以试试。」 盛望:「试什么?」 江添:「试试熟一点。」

喜欢谁不喜欢谁自己心里最清楚。他应该早就清楚了……他喜欢江添。可是不行啊,你是我哥。盛望在心里说。

少年人记吃不记打。

这种从云到泥的落差感,他是真的不喜欢。没人会喜欢。

人到了一定年纪,神态总有三分相似。

如果世上只有一个人能听见你说话,那他比谁都重要。

盛望没回头。他听见后面传来瓶盖被拧开的声音,明明是江添在喝,他却好像也咽了几口似的。深秋的冰水一定凉得惊心。

十几岁的人,情绪总来得飞快。一句话能闹翻,一句话也能冰释前嫌。上一秒在吵架打架,下一秒也许就亲密无间,契机可以是一切简单的东西。一张字条、一罐汽水,或者一份作业。

十六岁嘛,谁没干过傻逼事说过傻逼话?

世上没有如果。

十六七岁的男生心高气傲、意气用事,常会在一些奇怪的事情上寻求公平。他始终不能理解,也无法赞同。就像学校里飞扬的少年永远理解不了他身上的老气横秋和瞻前顾后。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学不会挽留,还是只会一些硬邦邦的、偏执的蠢办法。从未有成效,但他依然想试一试。

他不会从别人那边拿什么东西,他只会给。他只会在自己身上挑挑拣拣,掏出能掏的东西给他在意的人。盛望说考砸了,那他就去拉。盛望说老师讲得太简单了,那他就给补上。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实用的东西。

少年心动是仲夏夜的荒原,割不完烧不尽。长风一吹,野草就连了天。

老师说一个成功的演讲者能用言语让人感慨万千、让人心潮澎湃,让人笑让人哭,让人心里涨满了东西却又说不出话来。可是江添不一样。他一个字都不用说,就全做到了。

有些人可以跨越鸿沟相互说服,有些不行。

少年人一旦心情好了,眉梢唇角都会透出光来。

人谁无过,他只是犯了一次错而已,从此热闹与他无关,欢呼与他无关,荣耀也与他无关。

初秋的太阳不像盛夏那般刺眼,又高又远,空气里是足球场清新的草皮味。

事实证明,做事不够专注容易遭报应。

飞扬的少年最动人心,奔跑的时候像是穿过了光阴。

人一旦太过轻松,就容易骚。

两边是长巷斑驳的墙,脚底是石板缝隙的青苔和碎砂。梦里的灯总是在晃,影子有时投在墙上,有时落在地上。昏暗、安静、暖昧不清。他总会在最后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他每一次抬起头,看到的都是江添的脸。

但这世上有一句话叫「怕什么来什么」,还有一个现象叫「视网膜效应」,以前并不常见的人,这几天似乎无处不在。

能左右成绩好坏的只有他自己–不是看他能不能,而是看他想不想。

盛望成了唯一的例外。

他本性很懒,难得这么努力,尽管这种努力并不令人开心。

少年期本来就是冲动和意外的综合体,最为吸引人,也最能气人。

他始终不擅长挽留,也从没留住过什么。

他不会从别人那边拿什么东西,他只会给。

十六七岁,就是今朝有酒今朝醉。

并不是所有亲密都代表一种感情,不用杯弓蛇影,那样反而容易弄巧成拙。

他只是喜欢盛望而已,早就喜欢了。

「我抓到你了。」我已经抓到你了,所以你不能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

这里面每一条路都人声鼎沸、热闹非凡,每一年都是阳光灿烂的日子。

盛望:「哥,你心跳跟我一样快。」 江添:「别叫这个。」 盛望:「你刚刚自己说的,所有都是因为你是我哥,为什么现在又不让叫了?」 江添:「因为我会觉得我疯了。」

少年心动是仲夏夜的荒原,割不完烧不尽。长风一吹,野草就连了天。

没人知道在几小时之前,它曾见证过少年之间的悸动和亲密无间。

如果不想问也没关系,只要没有郑重其事的开始,就不需要刻意说一声结束。退路一直都给你留在那里,毫无阻拦和顾虑,没有谁会难堪,连台阶都不需要铺。

毕竟没有什么东西能长久地闷在黑暗里。要么爆发,要么消亡。

定力不足。情不自禁。

少年意乱情迷时候的意志力都是摆设。

他刚满 17 岁,一共有 18 张照片,最后这张是一场意外也是最大的惊喜。

我喜欢的你。我和我喜欢的你。

一个成功的演讲者能用言语让人感慨万千、让人心潮澎湃,让人笑让人哭,让人心里涨满了东西却又戳不出话来。可是江添不一样。他一个字都不用说,就全做到了。

市井街巷,熙熙攘攘。

有时候人老了就是一瞬间的事。

言语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

你再说一遍(盛望):「你有点难追。」 哦(江添):「我帮你追。」

他蠢蠢欲动,想在各种隐晦的话语中告诉所有人,他有一个特别喜欢的人,喜欢到不想让对方藏在黑暗里。

那一年,他喜欢的那个人在台上弹完一首歌,转身下台的时候,背上印着他的名字。台下的掌声热烈而经久,就像一场盛大的祝福。无人知晓他们在一起,但人人都曾见过他们在一起的样子。

名不正言不顺,注定难以见光。

无数人说少年时期的恋爱大多没有结果,时机不对,甚至人也不对。

只要牵扯上江添,他就忽然变得胆小了。

他明明…就是喜欢一个人而已。

当他 18 岁,真正迈入成年,才发现有太多事情是他顾不全的。他像个拙劣的瓦匠,拆了东墙补西墙,左抱右揽却捉襟见肘。

城市那么大,人来人往,周围密密麻麻的面孔模糊不清,他怎么跑、都找不到想见的那一个。

他不善言谈、不善发泄,是个徒有其表的哑巴。

那颗总绕着他转的太阳,因为他,已经不发光了。

世上没有密不透风的墙,而学校恰恰是留言最容易滋生的地方。

因为太喜欢你,所以我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以至于差点忘了,我 17 岁,这个年纪里整个世界都是我的。不需要犹豫也用不着权衡。我无坚不摧,也无所不能。

我的望仔,会抓狂,会得意,喜欢强撑面子,又撑不了多久,常常顺着台阶落荒而逃,跑不了多远,还会绕回来,他脾气很好,朋友不管隔了多久找他,都能无所顾忌的聊,爱发微信,爱睡懒觉,追起来一定很有意思。

我喜欢你,所以希望你被簇拥包围,所以你走的路要繁花盛开,要人声鼎沸。

台下的掌声热烈而经久,就像一场盛大的祝福。无人知晓他们在一起,但人人都曾见过他们在一起的样子。

名不正言不顺,注定难以见光。见不了光的关系,又注定让人不安。堆积久了,要么一发不可收拾,要么渐行渐远。其实他最初是能接受渐行渐远的。

无数人说少年时期的恋爱大多没有结果,时机不对,甚至人也不对。他跟盛望在这一点上其实有点像,有时比同龄人冲动,有时又清醒得很有默契。所以他们说过「我喜欢你」,但从没说过「我一辈子都喜欢你」。一辈子太长了,这话太重了。他之前想的是「我陪你走一段,到你不喜欢了为止」,但现在他有一点贪心,想走得久一点。他擅长把数理化由繁化简、擅长套公式,但不擅长处理这些。他只能想办法让不安因素少一点,至少有个可以发泄的地方,有个窝。

看,有人把它送回来了。窗外,太阳矮矮地垂挂在远处的树枝上,深金色的光斜照进屋内,给抱着猫的男生镀了一层毛茸茸的边。

可当他 18 岁,真正迈入成年,才发现有太多事情是他顾不全的。他像个拙劣的瓦匠,拆了东墙补西墙,左包右揽却捉襟见肘。到头来,他连跟盛望站在一起这件最简单的事都做不到。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身上背负的所有东西都是带刺的,密密麻麻全部直冲着盛望,对方每朝他走近一步、每跟他亲近一次,都会被那些尖刺扎进去再拔出来,鲜血淋漓。那颗总绕着他转的太阳,因为他,已经不发光了。

盛望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变得寡言起来,偶尔一个瞬间,高天扬他们会在他身上看到另一个人的影子,总是唏嘘片刻便莫名难过起来。

他想象得了那个场景,甚至天气阴晴冷暖、周围往来人流匆忙与否都很具体,但他想象不出自己会说什么。也许会叫一句「哥」,也许会故作自如地打声招呼,也许……还没开口就先难过起来。后来得知江添去了国外,便连想象的余地都不再有了。

这个世界很神奇。以前关于喜欢的话他只能悄悄说给江添听,不敢让别人知道。现在他可以平静地告诉很多人了,又只有江添听不到。明明通讯那样发达,可他们就是在人潮人海间断了联系。

而他一边眼睛发酸,一边觉得爽。就像用最尖的牙去咬最疼的溃疡。

这个学校也有跟附中相似的梧桐道,烈阳穿过宽大的枝叶投照下来,亮得刺眼。转眼又是一场盛夏,但他再也没听过那样聒噪的蝉鸣了。

江添不再是哥哥,也不再是男朋友,兜来转去,又成了盛望不知该怎么称呼的人,又成了无法述诸于口的某某。

其实发出去也没什么用,他们之间横亘的东西一天不消失,说了就只是平添纠葛与烦恼。藕断丝连这个词听着暧昧缱绻,不过是背道而驰又非要耗着而已,耗到足够远足够长,就能断得平平静静。

他后知后觉地发现,他的儿子给自己包了一层壳,坚硬带着毛刺,严丝合缝还有点扎手。那个后脑勺毛茸茸的望仔已经消失在了时光里,不知道要去哪里找。

盛旺:「我这次没松手。」 江添:「我的错,我先松的。」

他慌乱躁动的少年期至此仓皇落幕,一生一次,再不能回头。

他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所谓的「意料之中」。

人忙起来的时候,时间总是溜得很快。

明明通讯那样发达,可他们就是在人潮人海间断了联系。

人世间欢喜悲苦各不相同,再怎么相近,日子也是自己的,借鉴不了什么。

他们站在原地,却被撞得面目全非。

我今早睡囫囵觉的时候还梦到你了。

那是他错失的那些年。

他的望仔逗起来是真的很有意思,会抓狂、会得意,喜欢强撑面子又撑不了多久,常常顺着台阶落荒而逃,跑不了多远又灰溜溜地绕回来。

给他多余的时候他会想很多,没想通就会跑。

这次江添还没来得及说话,那个长大的少年就开了口。他眼睛里有一层薄薄的水汽,依然被远处的路灯映得星亮。他带着浓重的鼻音,哑声说:「哥,我喝酒了。你还需要招领失物么?」

这个世界就像一个巨大的轮回。

就算他喝了酒、反应迟钝、不知所措,也会有肌肉记忆带着他像十七八岁时候一样,追逐回应着他喜欢的那个人,就像深入骨髓的本能。我的骨骼说,我还是爱你。

他这二十多年的人生里弄丢过很多东西,「失去」体会过很多,「失而复得」还是第一次。原来这滋味是咸的、湿漉漉的、汹涌又酸涩。

江添:「望仔。我们和好好不好?」 盛旺:「但是我跟以前不太一样,很多人这么说。」 江添:「听说了,喜欢你的人比高中时候多很多。那换我来追,你决定要不要答应。」 盛旺:「舍不得。」

我很想你,每天都是。

成年人的世界,就是越到节日越不得消停。

我还是喜欢他,还是打算跟他在一起。

我很想你,每天都是。

也许是独居异国的时候希望叫这个名字的瞬间,屋里能有一点回应的声音。

因为梦里那个男生已经脱下了校服,换上了陌生的深色大衣。他从远方而来,风尘仆仆,隔着几米距离看过来的时候,像冬日清早漫起的雾。

直到这个瞬间,盛望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们分开已经太久了。世界飞快地往前跑,不会因为某两个人而慢下脚步。时间可以改变的东西太多了,乱石都能磨成砂。他忽然有点近乡情怯了。

在那些调侃玩笑和描述中挑挑拣拣,筛选出跟江添有关的部分,拼凑出漫长岁月里的小小一隅。有些听得骄傲,有些听得酸涩。那是他错失的那些年。

十七八岁的时候不能理解久别重逢的人为什么总是说些不痛不痒的话,这一刻盛望才明白,不是无话可说,而是不敢问。就像要趟一片密集的雷区,不知哪步走错就会被炸得支离破碎……不如寒暄。

江添却只看到那个明亮张扬的少年一层一层给自己裹上壳,把那些和煦的、柔软的、炽烈的东西都封到了最里面。别人都在夸赞,他却只有心疼。到了后来酒劲一催,浑身上下都难受得厉害。

他在深浓寂静的夜色里站了很久,心脏被一种情绪缓慢又汹涌地填满,胀得生疼。他以为自己带着刺走远一点,盛望会被扎得少一点。却没想过自己隔了太久才回,一时间已经摸不到那层坚硬外壳的开口了。他开始后悔了。这个城市他很陌生,却是盛望生活了很久的地方。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他以为这是对方所喜欢的热闹,但他在这份热闹里把他喜欢的人弄丢了,他只有最原始的地图,不知要从哪里开始找。

江添沉默良久:「我早说过我不欠谁的。」

「我一个月前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不会笑、不会闹、也不会生气了。」他扯一下嘴角,笑里带着自嘲,「花了五六年,又养出一个江添。」

江添却主动开了口:「我应该换不了别人了。我想跟他过很久,哪一年都不想错过。」江添看向她,「如果接受不了,以后还是我一个人找你,不会有什么变化。如果可以接受,那就两个一起。」

人的本性是属金鱼的,好了伤疤就忘了疼。

他怀疑他哥在耍流氓但他没有证据。

人和人之间恐怕真的存在缘分,善缘也好、孽缘也罢。

有时候人就是这样,当局者迷。

人与人之间的交情羁绊往往比看上去的深切长久。

当他在沙发上坐下,看到茶几上那个风格熟悉的透明蛋糕盒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不是排斥,只是想念。他太想让面前这个人跟他说句「生日快乐」了,除了盛望,谁都不行。就像个弄丢东西的幼稚小鬼,一定要那样东西完整无缺地还回来,他才愿意跟自己和解。

年纪小的时候喜欢用盛大的词汇,就连许诺都不知不觉会带上很多人。后来他才明白,他没法替别人承诺什么,何时来何时走、陪伴多久,他只能也只应该说「我」。我会陪你过以后的每个生日,我会一直站在你身边,我爱你。

三号路依然长得没有尽头,梧桐荫还是枝繁叶茂。人间骄阳刚好,风过林梢,彼时他们正当年少。

岁月就像这祝福一样,温柔又漫长。